老茶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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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范鴻才
老家是土房子,黃墻黑瓦木板樓,過年回家發(fā)現(xiàn)又多了幾條裂縫了。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夯泥墻的,大半輩子修了不知道多少房子了,小時候放學回家就去找父親,找不到,就問村里人,村里人說,你爸爸在誰家砌墻呢,然后我就往那個方向走,走著走著就聽到有節(jié)奏的“邦邦邦”的聲音,還傳來歡聲笑語,父親聲音很大,也喜歡講道理,好像一起干活的人都喜歡他。那個時候,父親抽煙、喝酒、侃大山樣樣行,很喜歡父親在別人面前頭頭是道的樣子,我覺得很自豪,想想要是父親那個時候多念點書,應該是個小學老師或者當干部去了。那個時候,父親在夯墻,媽媽去做小工或者田里干活,我就背著書包去父親工地上,等著父親收工。太陽下山了,我餓了,問父親什么時候回去,這時候,修房子那家人會那些茶果給我吃,讓我在那邊玩。父親在很高的墻上說,我把這截夯完就收工。
夯完了,父親習慣性的含上一大口濃茶,在嘴巴里面咕嚕咕嚕漱幾口,然后噴在墻體上,有時候,映著落日的余輝能夠噴出彩虹的樣子,那個時候,我覺得父親好高大。
我們家的也是土房子,80年代初修的房子,現(xiàn)在還很結(jié)實,就是多了幾道裂縫,修房子那兒家里只有奶奶和父親,那個時候,能夠修起2層四房一廳的房子那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啊,正因為父親有了房子,然后就和我媽結(jié)婚了,再后來就有了我們兄弟倆。
我們家屋子旁邊有口井,井邊有個小坎,坎上是一條小路,坎壁有一棵老茶樹,老茶樹一邊懸空一邊緊緊的吸在泥土上,打我記事的時候起,這棵老茶樹就春天開花,夏天結(jié)茶果,秋冬換葉子。這個茶樹似乎從來沒有采過茶葉,只有結(jié)了茶果,我們采下來做互相攻擊的彈藥,這個茶果有一顆籽還有兩三顆四顆的,因此,四顆的打人最疼。
1998年那個時候上初一住校,三天回家一次,周末在家,那個時候忙于應付學習和我小時候文藝青年夢,假裝作業(yè)很多而逃避去農(nóng)田里面干活。那個時候,村里修泥墻的越來越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紅磚樓板房,父親就多花了時間在農(nóng)田和牲畜上面,很多外出打工的農(nóng)田就交給父親打理,年末稱百來斤谷子即可。農(nóng)田多了,父親就指望我和弟弟能幫忙,弟弟比較小,自然需要我下田。我這個人不是說懶,而是從小有抱負,說農(nóng)田的活干的再熟練也不能干出科學家,做再多農(nóng)活也不能寫出文章,于是找各種理由不去。平常時我不去,母親也不會硬要我去,但是農(nóng)忙時期不得不下田,那個時候,也能體會父母的辛苦。父親脾氣不咋好,喜歡找我毛病,有時候煙梗扔出去帶泥了,我抱一捆說我真差勁只抱那么一點,別人家的孩子多會干活多會干活,我一聽這話,心里不是滋味。村里有那么一些人,總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多不得了,多了不起,考個61分就覺得很了不起,我經(jīng)常考100分的表示飄過。結(jié)果這些人又喜歡逮到一個人就說兒子多聰明,多懂事,多會干活哦,父親面子過不去,跟別人較真,就說我們這樣不行那樣不行,不如別人家的孩子。
父親這樣的偏見持續(xù)到我大學,現(xiàn)在的還數(shù)落弟弟說不如人家怎么怎么,大年三十晚,我鄭重其事的說,爸,那么多年了,你還是覺得我們不如誰誰誰,雖然相對而言,我們混得確實不如很多人,但是不至于你說的沒地方比別人好啊,人家覺得自己的孩子天下最好,就你覺得你的兒子天下最爛,你看我們那么大了,有沒有人投訴到家里面說我們在外邊怎么樣?有沒有人說我們家的閑話?
父親狡辯幾句之后,沒怎么說話了,我不知道我這樣批評會不會讓他覺得難堪,我只是想讓他知道,他的兒子不會比別人的兒子差,他的命不會比別人的命苦。
那株老茶樹還在坎上,年齡應該比我大了,樹根很大一簇已經(jīng)裸露了,部分樹根枯萎,弟弟專門用手輕輕掰了一下,朽根清脆的折斷了。茶樹下面有個很大的大水蟻穴,每每臨近大雨,便有成千上萬只大水蟻從樹根下飛出來,到處飛,尤其是有燈光的地方,以前家里點的是白熾燈,這些昆蟲最喜歡這種燈光,于是像飛蛾撲火,沖了上去,大水蟻的翅膀很脆弱,稍不小心就會折斷,因此,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一大灘大水蟻的尸體在燈泡下面的地板上,大水蟻一出動,我們就知道要下大雨了,于是檢查屋頂、檢查豬舍。
大水蟻從茶樹根部飛出來,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洞口在哪兒,這些腐朽的茶樹根,與這些螞蟻有聯(lián)系的吧。
想想那么多年了,老茶樹會不會像一位大哥哥,每天都盼望著我回去呢?每天都在算還有多久就能見到我了呢?二十余年了,屋子周邊的環(huán)境發(fā)生很大的變化,很多兒時的記憶都被摧毀了,唯獨這棵老茶樹,依然屹立至今,時過境遷,唯有老茶樹沒有遷,依然在我小時候的地方,一直生長,一年、兩年、五年、十年、二十年、二十六年,老茶樹看著我被父親追打、看著我在井邊打水給媽媽洗衣服,看著我考大學,看著我結(jié)婚,看著我打水給老婆洗衣服,歷史就是那么巧妙的輪回,以后我要是有了孩子,要讓他給老茶樹磕頭,在井邊給他奶奶和他媽媽打水,要像我一樣摘茶果子,選四顆籽的去攻擊敵人。
2005年,背井離鄉(xiāng)外出求學以及學成后留在這個城市謀生,說起有些傷感,但未免不是啊,每年回家一趟覺得是一種奢望了,沒時間不敢回去,沒錢不敢回去,家中的光景變得越來越不清晰了,今年回家,很多路都改的找不到北了,很多山坡被推了修房子,以前父親夯過得墻,有些已經(jīng)人去樓空,有些已經(jīng)換成紅磚混凝土了,有的墻面發(fā)黑了改成關牲口了,一年回家一次,看我的屋子、我的父母,我的老井,我的老茶樹。
在這個遠離老家的地方成家立業(yè),對我的兒時夢想來說,不能不說是一種背叛。各種傷感各種不如意有時候充斥心間,沒人能夠知道,說出來別人說不像我的性格,對于未來對于人生,充滿各種無奈和無力的抗爭,只有自己再努力點,做個大事業(yè),把弟弟帶過來一起奮斗,然后把父母接到身邊來,聽聽父親的刻薄母親的嘮叨,給父親買各種好酒,我下班回家就和父親弟弟喝酒,一醉方休,母親老婆孩子一旁看電視去。
我以后有錢了,買個大宅子,種滿花草,然后把老茶樹移植過來,栽在我的院子里面,每天都看得見。
恍惚間,我聽見茶樹在呼喚,伙伴,為什么你不回家卻讓我跟你到遠方呢?